本文作者為香港科技大學前經濟系系主任雷鼎鳴
特朗普發動貿易戰的原因,據他本人多次論述,是因為美國對中國有龐大貿易逆差,是中國討了美國的便宜。我相信很少經濟學家會同意這種說法,但中國確在經濟全球化的大環境中如魚得水,不但迅速成為世界第一大貿易國,而且積累到龐大的外滙儲備。此種情況,在中國歷史中有無出現過?當中的經驗對今天的政策有無啟示作用?
白銀流入的始末
歷史不會完全重演,但中國歷史上有兩個例子,情況與今天頗為相似,第一個例子是明朝最後100年中國成為全球貿易核心及白銀的大量流入;第二個例子是鴉片戰爭及其後的百年國恥。
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經濟全球化什麼時候開始?若我們把此概念簡化為全球多處地方,包括亞洲、美洲、歐洲等,都在進行大規模的國際貿易,那麼第一時期的全球化應始於1572年前後,亦即明隆慶六年。
早在1565年,西班牙的大帆船(Galleon)烏爾達內塔號從馬尼拉出發航行了130天,開闢了馬尼拉到墨西哥港口阿卡普爾科(Apaculco)的航線,也帶去了一些中國的產品。此航線開通不久便迎來巨變。
本來歐洲人一直對中國的絲貨、瓷器、茶葉、蔗糖和亞洲的香料很感興趣,奈何中國人覺得自己可自給自足,對西方商品並無需求,所以對貿易冷淡。但剛在此之前,日本與美洲的玻利維亞都發現了產量很豐富的銀礦,而中國是缺銀的國家,剛巧在1567年明朝政府又放寬了海禁,容許中國商人與外國做生意。
有了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到訪菲律賓的中國商人迅速與西班牙人達成協議,把大批大批歐洲人趨之若鶩的商品,從福建的漳州月港及泉州運到中轉站馬尼拉,在那裏接收墨西哥運來的白銀。
1572年開始,便有定期的大帆船航運,把中國的商品運到墨西哥,其中一半左右的貨物又會再運至歐洲。墨西哥市那時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國際貿易中心,也有不少中國人隨着大帆船移民到墨西哥市,建立了有數以萬計華人聚居的唐人街。
據舊同事歷史學家李伯重教授的描述,這400多年前的唐人街,有裁縫、鞋匠、肉販、刺繡工、樂師、書記等。華人似是天生的生意人,在多個競爭行業上完全打敗了西班牙人、印第安人與非洲人。西班牙人又因害怕長途跋涉,寧願讓來往馬尼拉與阿卡普爾科大帆船的水手由中國人充當。自此時開始,美洲白銀源源經馬尼拉滾到中國。
中國那時本有禁令,不與日本做生意,但葡萄牙人和荷蘭人卻知道日本對中國產品有需求,中國對日本的白銀亦感興趣,所以便當了中介人,進行了中日貿易。
從上可知,中國的貿易一直都是巨大的順差,這本無法長久持續下去,但有了白銀,情況便不同。白銀有着三種特性:
第一,它本身便是一種有用的商品,可造首飾或其他華貴的用具;第二,它可作為交易的媒介,亦即流通的貨幣;第三,它可被視為一種保值的儲備,或是用作儲藏財富的載體。
由於有了第一種特性,大家都知道它有價值,所以不用擔心在交易時人民拒絕接納它;此兩種特性也同時決定它可變作儲值工具。
我們也可容易見到,美元也有流通貨幣及儲備貨幣兩種特性,又因為石油用美元結算,而且美元稱霸世界數十年,所以心理上,美元也理所當然地被視作有內在價值,亦即上述的第一種特性存在。
平均每年流入300萬両
明代第一次經濟全球化時,中國是世界最重要的製造業產品出口國,中國的長期順差,被日本與美洲的白銀所補充,當時的白銀便等同今天的美元。歷史又何其相似,中國不認真參與國際貿易則已,一參與便是龐大的順差。
這裏也有一點重要的不同,聯儲局不用擔心何處可找來更多的白銀,它若要美元的話,大可開動機器印鈔票。這點顯示美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國家可以在逆差中圖利,逆差愈大,意味美國可「無償」地用自己印出來的鈔票支付到本國的逆差。
流入中國的白銀規模愈大,愈顯示出明代中國經濟的開放性。長久以來,歷史教科書都會把明帝國描繪為一個閉關自守的國家,明代經濟史家李伯重及不少學者都認為閉關鎖國一說已經過時。但輸入白銀的規模有多大?
由於白銀的進出口數量並無官方紀錄,所以我們不易獲得準確數據。不過,這是一個眾多歷史學家注意的問題,各家各派的估算都有,這裏用史學家王裕巽的估計,他認為從1567年海禁開關至明亡的1644年,海外共流入3.3億両白銀,約等於那時期世界銀產量的三分一都跑到中國去。
這個估計與多個其他的估計十分接近,例如李隆生認為明季100年間,流入的白銀應在3億両之譜,平均每年300萬両;弗蘭克的結論是2.24億至3.2億両。這些是什麼概念?1593年,明朝的國家稅收是2295萬両,軍餉是836萬両。白銀入口的數量不但大,而且從吳承明等人的研究可見,其流入量在明季100年間,總體趨勢呈上升軌跡,例外的是明帝國滅亡前的幾年,因有運銀的大帆船沉沒及其他原因,入口的白銀有所減少。
科大同事貿易專家黎麟祥教授有次提醒我,中國社會科學院監製的100集《中國通史》紀錄片有些地方不妥,他特別提到第86集白銀的問題,此集認為明朝亡國的主因是缺少白銀,亦即「銀荒」;我把此集找來,也認為片中的觀點可疑。我同意白銀作為貨幣,加速了明帝國的崩潰,但其機制卻未必是「銀荒」。
英國賣鴉片遏白銀流失
倘若流通的貨幣減少,確有可能引致通縮,物價下降,即銀貴物賤,對經濟不利。但如上所說,流入明帝國的白銀極多,明亡前幾年流入量雖減少,但並無停止,這也意味以銀為本的貨幣總量並無下降,只是增加速度慢了一點而已,我很懷疑這會嚴重至國家滅亡。
更加可信的是,中國不是沒有銀,而是銀很多,但不少白銀都被民間窖藏起來,以作保值的儲備,在亂世中這尤其需要。不過,白銀很多都集中在江南,北京政府的庫房往往因運輸困難而得不到這些通貨,支付軍餉也出現過問題。這些與白銀其實無直接關係,只是明朝賦稅系統有問題而已。
我倒是認為白銀流入太多,不是太少,才是傷害明朝經濟更重要的原因。要知道,這些白銀不是從天上飛來的,而是明帝國人民花了大量社會資源製成工業品出口換回來的。白銀作為窖藏起來的儲備或交易媒介,本身對民生並無多少直接的助益,實有浪費資源之慮。
在明太祖時期,中國曾仿效南宋發行紙幣,但可惜學不全,紙幣制度完全崩潰。紙幣背後可以用有價值的實物(例如白銀)作遠低於百分百的儲備,例如有價值一両的白銀,便可發行面額十両的紙幣,這樣便可既有足夠多流通的貨幣(鈔票),又不用花費太多的產品去購入白銀,南宋時也一度有這樣做。
可惜有明一代都因太祖時濫發了太多貨幣,引致高通脹,以後便都不敢再做,改為用需要耗費大量資源的方法去換取白銀。若是其他的政經條件好,這也許不會產生大問題,但晚明的中國運氣很差,從1600至1644年之間,正好遇上小冰河時期,天氣寒冷,農產下降,國家早已陷於經濟下降,再加上流走了這麼多製造業產品以換取3億両白銀,亡國便絕不奇怪。
此事在今天的意義是,中國是否需要這麼多外滙儲備?中國貿易的順差意味用了大量的產品去換取美元作儲備。這情況真的與明代用順差購買白銀如出一轍。中國可以借鑑明朝的經驗,檢討一下持有美元的合理水平。
在明朝傾覆了以後,白銀又再大量流入中國,大帆船貿易直至1815年都如常進行,美洲白銀產量增加,貨幣史專家彭信威根據東印度公司的資料估計,從1681至1800年,海外輸入中國的白銀高達4.58億両,致使有些學者相信,世界一半的白銀都跑到中國去。
熟悉香港歷史的人也知道,鴉片戰爭前英國也遇到困境,其對華貿易是逆差,白銀都流向中國,就如今天的美元流向中國般。不過,英國人卻想出個對其更有利的方法,便是賣鴉片給中國人,使他們成為癮君子,這樣便可制止白銀的流失。
或遇懷璧其罪之險
賣鴉片還不算是最絕的討回白銀的手段。甲午戰爭中國戰敗,簽訂了不平等的《馬關條約》,要賠償日本2.3億両白銀。
其後,八國聯軍侵華,又迫使清政府簽下《辛丑條約》,中國要向列強繳付4.5億両白銀,分39年付款,年息4厘,另再加地方賠款0.2億両。
部分的賠款後來雖有被退還,但到了第二次大戰時,中國總共已付出了6.532億両銀才不再付下去。其實,不平等條約是可以不遵守的,但在抗日戰爭開始時,國民政府卻尚未即時停止向日本付款。
中國明清幾個世紀靠人民辛勤工作所積累的幾億両銀順差及隨之而流入的白銀,竟被這兩個不平等條約全部消耗殆盡還不止,豈不使國人?然欲泣?由此可見,只是懂得做好生意或是擁有精明的商業頭腦,若是沒有強大的國防力量,也是枉然的,隨時可被人一鋪清袋。歷史便是這樣的殘酷!
中國今天擁有外滙3萬多億美元,大約等於2000億両白銀的價值,這筆巨款絕大部分正是由中國幾十年貿易盈餘積累而來。這2000多億両白銀,百倍於明清貿易盈餘的總和,雖然把今天的白銀與明清時白銀的價值相比不倫不類,但我們已輕易知道今天中國外滙儲備的龐大。
這可能會遇上懷璧其罪之險,中國對美有順差,等於中國送了很多產品給美國人享用,換回來的是一張張美國發出的欠單(美元與美債都是欠單),若這些欠單價值能維持,中國自會如明清時人民把白銀窖藏般把美元收藏起來當作儲備,永不向美國追債,前提是,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能保持下去。
不過,未來的國際經濟秩序中,美元的地位一樣可受人民幣挑戰,若美元地位下降,美國會被討債。此種威脅可使美國如芒在背,想盡方法抑制中國崛起,幾乎是必然的。
原文轉載自《信報財經新聞》2018年12月4日
圖片來源: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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