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祺/中大香港亞太研究所名譽高級研究員
前言:網絡屏蔽的理解問題最近閱讀錢理群《20 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其中一段講到文學家沈從文在1953 年接到書局通知,表示存在書局的書已全部銷毁。這位文學大才子如何面對這種災難打擊?錢理群舉出沈從文說服自己的理由: 「國家是在黨的嚴肅正確領導中向前發展的,千萬人的生命,都為了追求一個進步原則,一種多數人生活幸福合理的共同目標而犧牲了……」相對於抗日及內戰犧牲的千萬同胞和烈士來說,今天內地網絡屏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們是否可以這樣比較兩件發生在不同歷史時空的事呢?
本文談內地互聯網的「巴爾幹化」,就是在特定的時空思考這個命題。中國大國崛起,美國不滿全球化未能改變中國政治制度,新冷戰便靜悄悄在南海島礁軍事化的背景下展開。若此,邏輯推論是,內地網絡屏蔽會更加嚴重。若考慮一個更遠的歷史進程,網絡開放趨勢有其必然性。當然,這個較遠的歷史進程正被發生於眉睫的新冷戰所影響。目前,國內網絡屏蔽衍生的個人自由與國家安全正糾結於這兩股力量之中。
網絡巴爾幹化不容易「神根路徑」不成
早年《經濟學人》有文章擔憂互聯網會蛻變成國家或地域性的網絡,這又稱為「網絡的巴爾幹化」,即全球化的互聯網分裂成特定利益的地域或國家子群,或者說本來全球互通的網絡變成一個個內聯網。在斯諾登揭露美國情報機構監聽巴西時任總統羅賽芙(Dilma Rousseff)及德國總理默克爾(Angela Merkel)後,巴西及德國都意圖發展自己不受美國情報機構監控的網絡系統,但不大成功。
就以德國經驗而言,斯諾登揭露美英情報機構監聽,尤其是美國盟邦領導人後,網絡用者均明白,只要用者的資訊經過美國科網企業伺服器,美國情報機構便可以瀏覽。德國獨立的數據保護中心主管Thilo Weichert 便坦言,只要數據在美國,美國國家安全局便肯定會用上(definitely beused) 。「德國製造電郵」(Email made inGermany)便在這個美國互聯網霸權之下產生。
「德國製造電郵」保證會加密,若電郵接收方非在該系統的地域保護範圍內,用者便會收到通知。在「德國製造電郵」的野心外,德法兩國亦有建議創立一個稱為「神根路徑」(SchengenRouting)的歐洲數據網絡,將歐洲互聯網的交通限於歐盟境內。
但是2015 年一份研究報告用大規模信息搜索及分析得出結論: 「神根」地區內有1100 個自主的網絡系統,只有34.5%至39.7%的路徑符合「神根路徑」規範。更令人無奈的是,外國情報機構不難在歐洲本土設立秘密監聽站。舉例說,美國在歐洲便有不少軍事基地。
沒有網絡安全便沒有國家安全
習近平最近提及:沒有網絡安全便沒有國家安全。除了羅賽芙及默克爾被美國竊聽的重大國家安全風險外,還有一個大數據被利用作政治及社會價值影響的問題。被傳協助特朗普競選的「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就是利用公開的數據, 透過分析用戶心理面貌, 例如臉書(facebook)的「讚」,如一份科學論文聲稱,便可以預測誰投票支持民主黨或共和黨機率達85%、性別傾向機率88%、非裔美國人或白種美國人機率達95%。
美國政府封殺中興通訊事件,就是針對對方缺乏核心技術,做到一劍封喉的殺傷力。中興通訊事件反映缺乏國家安全意識的問題:大家太過相信全球生產大分工,以為在市場便可以買到最好的芯片;但結果清楚顯示,國家利益蓋過個別企業利益。高端科技研發及生產當然不可用「巴爾幹化」來概括,但同樣讓我們認識到一個殘酷現實:國與國的博弈仍然服膺於弱肉強食的森林定律。認識這個殘酷現實,我們便更能理解習近平所謂「沒有網絡安全便沒有國家安全」的講法。
個人自由與國家安全不完全對立
今天中國已經進入民族復興最後一里路。而解放初期,相當多知識分子還是對領導民族解放的共產黨感到刻骨銘心的感謝。就算沈從文遭受個人災難性的不幸,他亦能理解及接受。因此,討論自由的命題一定要充分參考當時實際背景。網絡屏蔽是一個涉及國家安全和個人自由的議題,在新冷戰陰影下,網絡屏蔽變本加厲是邏輯推論。不過,若考慮更遠的歷史進程,或有所不同。100年前五四運動倡議的啟蒙,即反封建舊傳統的個體解放、自由民主的進程,今天應有更多現實基礎。
毛澤東年代,中國「站起來」;鄧小平年代,中國「富起來」。現在到了習近平「強起來」的年代。內地智庫「修遠基金會」撰文講及近代中國激進主義的由來,就是因為外來帝國主義侵略,逼出救亡的強音,掩蓋五四運動的啟蒙。但今天中國已經「迎頭趕上」,激進思潮和外來壓力逐漸退出,中國變得愈來愈有自信。現階段我們已經站穩腳,除非如習近平所言在根本問題上犯了顛覆性的錯誤,才會迷失於民族復興最後一里路上。
回到網絡屏蔽的問題上,內地網絡安全部門的很多做法容易令人感覺粗暴。基於國家安全,網絡屏蔽肯定是需要的。筆者不相信自由主義抽象的個體自由。2015 年1 月4 日英國《衛報》對美國及中國侵犯互聯網通訊自由有這樣的比較:「(俄羅斯)和中國想得到她們國家境內公民的資料,而美國想得到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只要是美國公司處理的資料。」《衛報》的評論提醒我們一個殘酷現實:所有國家,就算聲稱「自由世界領袖」的美國,都基於國家安全以不同手法限制個人自由。她們的分別可能只是手段的成熟度,甚至只是操控主流媒體的軟實力而已。
對於開始「富起來」但還未「強起來」,尤其是在軟實力方面的中國,自由主義者往往突出他們認為中國落後及不自由的部分事實,但卻忘記中國更多及更廣泛的進步及自由。由於國家安全的考慮,我們應該追求自由人的聯合體,而非抽象而根本不存在的無限制個人自由。今天的中國愈來愈有條件讓人民享受更多更廣泛的自由,例如網絡屏蔽可以更精準打擊違法言論,便可以減少不必要的一刀切粗暴屏蔽。但歷史發展有個過程,中間不免有波折。
原文刊載於《明報》2018年5月11日
原圖:大公報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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