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看過一個張藝謀訪問，他直言，這些年來，他拍的戲，都在表達一種中國人心態，就是「活着」二字。苦難的中國人，千百年來，求的，只是「活着，死不了」這卑微願望。

電影《歸來》裡，也帶着這種意識。男主角陸焉識希望能活着見家人，女主角馮婉瑜活着為盼望每個月5 號去接火車，女兒丹丹當年出賣父母也是為了活。

這些年聽到不少批評張藝謀的聲音，最近還有批馮小剛的，總之你為政府做事，你不去揭黑，你就是苟且偷生。

那年張藝謀為奧運搞開幕式，上年馮小剛為中央電視台拍春晚，都被罵得很兇，說他們為什麼不幫政治犯出頭？卻為極權粉飾太平？我卻另有看法。

為什麼坐進牢裡才算英雄？為什麼不天天吶喊，就是被收買？

這些年，我愈來愈欣賞內地的導演，他們月月在踩鋼線，天天在捋虎鬚，他們用最含蓄的方法，試不同底線，對不平事作出最大控訴，這是我們長期居安的人，沒法想像的處境。《歸來》用最簡單的故事，說一段最災難的歷史，要觀眾看得明、覺得痛，當局又能批、准上畫，中間拿的技巧，是我們這些可以日罵夜罵、擲物衝擊的寵壞香港人不會明白的。

猶記得有一回香港有人搞絕食，記者問參與者行為是否過激，絕食者說，最和平的甘地、昂山素姬都曾以絕食抗強權……拜託，甘地、昂山抗爭後面對的後果，是死亡，是下半生牢獄之劫，香港人抗爭？連牢都不用坐，沒有政治後果，當然口響。

再說《歸來》，雖然故事平淡，但我看出拍者的悲慟，看出民族的哀歌。當中有一幕，陸焉識拿着湯勺去找欺負他家母女的方師傅晦氣，門一開，有個瘋婦在大罵，罵組織把她家男人抓去多年，還不放回來……又是一個妻子被逼瘋的家庭，那些年的中國，隨手敲一家的門，都會有一段悲苦故事，那才是愛之深責之切的痛。

原文轉載自《明報》 2014年6月23日

原圖：pri.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