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月分別與多位青年朋友談論香港的民主發展，發現幾個現象。一是論政意慾高，從政意願低。二是爭取權利的意慾強，奉獻社會的精神弱。三是批評政府的力度強，解決問題的能力弱。這現象不獨出現在青年人當中，也是當下社會的寫照。

當我們批評今天的管治班子水平不及往昔，當我們慨嘆優秀的公務員紛紛跳槽，我們可有想過為什麼能人志士都退避三舍？當我們把青年失業、貧窮、房屋、醫療等社會問題全歸咎香港的政制不民主，我們可有想過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西方的民主國家？當我們看到民調對政府表現不滿，我們可有留意市民對立法會和傳媒的不滿情緒也在升溫？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政治制度，但人類有共同的理想：自由、法治、公平、正義等，統稱為普世價值，而憲政民主是公認最有條件達至這些理想的政體。但“民主”有多面性，形式亦多樣化。

「經濟學人」雜誌自1997年起定期對全球的民主發展，就五方面(選舉制度、政府運作、公民參與、政治文化和公民自由)進行評估 (註1) ，2012年的報告顯示，在167個國家和地區中，只有25個地方能夠稱得上為“全然”民主(full democracies) (註2) ，英美只分別位列16及21；54個地方的民主制度有“缺陷”(flawed democracies)，包括印度、南非、希臘和香港等 (註3) 。香港整體的民主指數在上升 (註4) ，在公民自由方面的得分(9.41) 比英國(9.12) 和美國(8.53) 還要高。因此，連美國前中情局人員泄密後也選擇逃到香港來。

我們追求民主不能只著眼「一人一票」的選舉制度，更不能迷信有了普選的行政長官和立法會，所有社會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政治的本質是利益的博奕和權力的鬥爭，在一個自由和多元化的社會，利益矛盾表露無遺，如何平衡長遠和短期的利益，整體和局部的利益是公共管治的核心問題。

政治學者對民主制度的成功要素有很多論述，值得香港人思考。且讓我引用熊比特(Joseph Schumpeter) (註5) 的分析，與大家一起評估香港在邁向民主路上，有哪些“軟肋”。

熊比特指出成功的民主制度需要滿足四大條件：

(一) 重中之重是要有足夠數量，具能力和道德品格的政治人才

香港在多個領域都有出類拔萃的世界級人才，但願意從政的人卻是寥寥可數。在沒有選擇之下，政治人的質素自然差強人意。有論者戲言「政治家」高瞻遠矚，公爾忘私，可以救國；「政客」為利益集團服務，看風駛(巾里) ，可以治國；「政棍」謀一己私利，尸位素餐，只會誤國。這是顯淺的道理，可惜多年來我們在培養政治人才方面下過多少功夫？各大政黨又有多少新面孔？我們需要認真行動起來，從多方面邁進，搭建平台，提供誘因，鼓勵才德兼備的人從政，為香港增添「政治家」，提高論政和管治的水平。

(二) 適度限制政治決定的範圍

「泛政治化」是當下令人憂慮的現象。香港的立法會動輒「拉布」，市民動輒申請司法覆核，連大學生對選任校長的標準，也以政治立場先行，令人啼笑皆非。熊比特認為民主並不意味議會必須介入所有的政府事務，反而議會應該有所克制，專注公眾最關心的事務，在回應民眾訴求之餘，也要尊重專家的意見。行政與立法機關的權限要與社會承受政治鬥爭的能量相匹配，以保障有效管治和社會發展。源於殖民地的年代，香港的立法會介入政府運作比較深，例如部門加設職位，以及個別職位改變職能都要得到立法會的批准。如何理順行政立法之間的權責關係，是未來經普選產生的行政長官首要處理的體制問題。

(三) 具足夠練歷、專業知識、服務承擔和團隊精神的官僚體系

這點對香港尤其重要。香港並不由政黨輪替執政，政治委任官員來自五湖四海，沒有政黨的理念和紀律規範，五年的任期更助長短視的行為。優秀的公務員隊伍成為問責團隊有力的支撐，也是保障政策延續性和服務質素的依靠。外間的壓力越大，政治團隊與公務員需要更加團結合作。如何挽留人才、激勵士氣、提高工作效率、改善部門之間的協調是當務之急，也需要行政立法機關和社會各界共同努力，為公務員創造良好的工作環境。沒有優秀和穩固的官僚體系作基礎，民主的理想如同海市蜃樓。

(四) 民主自制 (democratic self-control)

熊比特指出選民及議員必須有高度的智慧和道德水平，避免民主走上歪路，削弱公眾對民主的支持。議員要抗拒令政府難堪的誘惑，議事規則要包含議事程序和禮儀。這一點特別值得香港人思考，追求自由民主，不能放棄包容尊重；吸引眼球，爭取曝光，不應嘩眾取寵，不能侮辱和抵毀他人。爭取權益要守法，行使權利也要顧及他人的權利。

這些條件需要時間孕育，亦不容易做到，無怪世界上大部份的“民主”國家的管治都出現問題。民主的硬件是制度建設，軟件是人的素質和精神文明，兩者相輔相成才會有好結果。希望公眾在討論普選機制時，亦關注軟件的培育，制訂可行的方案和路線圖。

註：

(1) The 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 Democracy Index 2012 http://pages.eiu.com/rs/eiu2/images/Democracy-Index-2012.pdf
(2) 整體指數達到8-10為全然民主；6-7.9為缺陷民主；4-5.9混合民主(hybrid);4專政管治。
(3) 其餘37個地方屬“混合”(hybrid) 型民主，例如新加坡和土耳其；51個國家屬於專政(authoritarian)，包括俄羅斯和沙地亞拉伯。
(4) 2008年為5.85，2012年為6.42。
(5) Joseph A. Schumpeter (1942) “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 pp290-296.

原文轉載自《明報》 2013年6月18日

圖：clubbig5.mangocity